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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吉瑞,筆名老魚。安徽碭山人,1982年畢業於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。現為安徽宿州教育學院學報編輯部主任。業餘從事散文創作,作品散見於《散文》、《美文》、《中華散文》、《安徽文學》、《清明》、《手稿》、《文匯報》等報刊。結集出版《時間與記憶》、《南行流水》、《返回》、《光與影》等散文集。中國作傢協會會員。


1

父親老瞭,許多事情在父親那裡,似乎已經模糊。說起一個曾經熟悉的人,突然就忘瞭。剛剛發生的事情,竟然就記不起瞭。父親日漸衰老,前些日子回傢,看見父親在吃藥的時候,就是咳嗽瞭幾下,竟然就摔倒瞭,竟然就半天沒有喘過氣來。因此,80多的父親,真是老瞭。

可是,父親記得一些事情。記得一些他曾經經歷的事情。我回傢,他總是念叨他挖河的一些事情,他的記憶,還是那麼清晰,他也把我帶回那個時代的挖河的記憶中去。

2

我能記憶清楚的是挖新汴河。那是1966年秋季。葛套出民工,從碭山坐火車到宿縣,然後,去一個村莊,在那個村莊裡搭建庵棚,然後,就是挖河。那是在平原上開挖一條新河,叫做新汴河。

當然,我沒有去,父親去瞭。我隻是在傢和娘,和弟妹們思念著父親。關於挖河的細節,都是父親和三隊的一些爺們回來的時候聽說的。他們說,好多人啊。他們說,用板車,用鐵鍬,他們說,一天吃2斤半幹面的饃。他們說父親吃不飽,他們說拉二胡的葛德品吃不完,就給父親吃。他們說,工地上有許多那個時期的紅旗,那些紅旗在河道裡飄成一片雲。他們說,他們在拉車的時候,會喊號子,那號子嗨吆嗨吆一起走吆,嗨吆嗨吆要把勁吆。他們用手,用肩膀,用腰部和腿部的肌肉,用號子在淮北平原上開挖瞭一條新汴河。

葛德品那時候在練習二胡。在艱苦的勞動中,他竟然練習二胡。聽說,我也隻是聽說,在晚上,大傢都休息瞭,庵棚外邊就會響起他的二胡的曲調。那時,他不懂曲譜,但是,他聽一遍新的歌曲,他就可以把曲子拉出來,他的對於音樂的悟性,我以為是天賦,他是一個有二胡天賦的鄉村人。當然,他在那時,隻能把那時流行的曲子,反復地練習。那時,他們唱語錄歌,尤其唱:下定決心,不怕犧牲,排除萬難,去爭取勝利。葛德品就把這歌曲的旋律拉得工地上到處都是。這就是那個時代。

新汴河橫跨三省。從河南到安徽然後江蘇,這樣艱苦的勞動三年後,淮河以北的水可以順著新汴河流入洪澤湖,流入長江,最後流入大海。故黃河改道造成大量淤積的流沙得到治理,大水不再淹沒村莊瞭。

父親到我這裡住幾天,常常會去新汴河看看。一次,我開車帶父親看經過綠化美化的新汴河,父親說,這麼好。父親似乎感到自豪。現在,新汴河岸上有公園,有花草,有綠樹,有孩子的歡樂的笑聲,有關於宿州的歷史文化的雕塑。我總是覺得似乎還少瞭點什麼。少瞭什麼呢,少瞭那些為開挖新汴河而勞作的人們的記憶。我覺得應該在一個河岸的廣場上,為那些勞動者豎起一尊雕像,那些像父親一樣的勞動者,是新汴河的父親。他們不應該被新汴河忘記。

3

我是1975年元月15日那天高中畢業的。

那天上午,黃河中學彌漫著離別的情緒。一轉眼40多年瞭,可是,那些青春的記憶依然鮮活。那天回傢後,隊裡就派我去工地,大沙河工地。那天晚上,有月色。我和葛令鵝、葛令鵝的父親還有一頭老牛,在月色下踏上瞭去工地的那個時期的鄉村土路。那天晚上,我們走啊走啊,經葛集,經李寨,經園藝場,經西南門,經蔣營,經侯樓,到瞭碭山縣城。那是70年代的縣城,燈光昏暗,寒風呼著口哨,可我實在走不台中靜電機租賃動瞭。我的腿似乎不是我的,我說,我們歇會兒吧。我們就在南關的路邊休息。老牛反芻著草料,葛令鵝爺倆就抽旱煙,他們明滅不定的煙火照亮瞭那個時期他們的面龐。我看見他們沉穩的表情。

我們到瞭工地,凌晨3點多。

工地竟然燈火通明。你想不通,在應該熟睡的時候,大沙河河道被汽燈照得白晝一般,那些社員,現在叫民工,已經起床,已經挑燈夜戰。往遠處看,好像是銀河落在瞭大地,無數的燈光,在土地上蜿蜒成河流。那不是寒冬,那是熱火朝天的場景,夢幻一樣。我現在述說這樣的場景,或許一些人不信,以為我在用文學的誇張筆法,其實不是,那些場景真是我的真實的記憶,因為我當時也覺得不可思議。可是,那是真實的場景。

那是我參加開挖的第一條河。他叫大沙河,是一條因黃河沖擊而被廢棄的老河,我們的目的是把它疏通,讓洪水來時,能順利走掉。我和葛令鵝父子和那頭老牛到瞭三隊的駐地的時候,二叔和幾個炊事員正在把蒸熟的饅頭從鍋裡起出,屋裡彌漫著水蒸氣,劉根科正在咳嗽,他的咳嗽在鍋灶裡響亮,漫長,他一邊燒火,一邊咳嗽。走瞭一夜的路,我必須要睡一覺,我往床上一歪,就睡著瞭。可是,那蜿蜒的銀河一樣的燈火,被我帶到瞭夢裡。

隻是一會兒工夫,他們就把我叫醒。說,起來,去工地送飯。我說,我睡一會兒。葛令學說,他們在河道裡冷,你去讓他們吃飽飯,他們才有力氣幹活。葛令學的話是真理,一句頂一萬句。我一定要起床,盡管我一千個不願意。我拉著板車,板車裡裝著工地的早餐,後面跟著葛令鵝父子,我在那個陌生的村子裡走著嶄新的路,我的腿針紮一樣,一瘸一拐地前行。我把牙關緊咬,我把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默默地在心裡念叨著,我終於走到瞭三隊的工地。

我又見到瞭三隊的鄉親們。

汽燈下的那群人哈著熱氣,我見父親在那群人裡,那年他40出頭,他的魁梧的身體在河道裡有些英雄的氣勢。

我的孱弱的中學生的軀體還不能適應挖河的工作。我細胳膊細腿,腳踏在地上,有些軟,

我看到父親駕一輛裝滿泥土的板車,穩妥地往河堤上走,我就有些自卑。而且,我真的疲乏,隊裡要我跟著那頭老牛來回地跑,為它掛耕繩,我看見那頭老牛健壯的雙腿,似乎永遠地不知疲倦。我希望能快一點下班。可是,那天一直幹到晚上十點多,臨近的村裡好像放電影,電影裡的聲音清晰可辨,多麼想去看電影。

大沙河就是這樣開挖的。每天早晨3點起,晚上10點休息。一個月的工程,我們半個月完工。我們的筋骨肌肉精神在和自然搏鬥。劉拴說去廁所,他在廁所裡睡著瞭。小根突然走著走著就倒在老牛的後面。這樣的事情那時沒有被張立友寫成新聞稿,張立友是我們公社的新聞通信員,他常常拿個筆記本到處采訪,寫成稿子到公社蓋個章,就寄給縣廣播站,縣廣播站裡就常常能聽到張立友的新聞。本來,這樣的開挖大沙河的工地上,應該有許多事跡可以寫的,可是,因為這樣的事跡太多瞭,劉拴和小根的事情就成不瞭新聞瞭。我當時有些為他們遺憾。

4

疏通故黃河,是1976年底。

故黃河又稱黃河故道。我和三隊的社員一道去疏通故黃河的時候,棉田的棉柴還在南地裡。盡管是年底,好像陽光溫暖,那年冬季的陽光給我留下瞭深刻印象。我們住在一個叫楊寨的村子裡,我們在村子裡搭建庵棚,一個庵棚睡3個人,我住庵棚。

故黃河被淤塞瞭。河岸上有枯黃的茅草在風裡晃動,我們一群人把鐵鍬插進土裡,工作就開始瞭。

那是個特殊的年代。照例,有擴音器,擴音器裡播放常香玉的豫劇歌曲打倒四人幫,常香玉渾厚高亢的音調在河道裡飄散,大快人心事,粉碎四人幫。可是,對於三隊的老少爺們來說,他們並沒有多少體會。我們依然能夠體會的是挖河的辛勞。還是靠筋骨肌肉腿腳精神氣力。那時我年輕,還有一些和我同樣年輕的人,進步,代黑,合群,老五,還有那些年代成長起來的三隊的女孩子,毛文,秀蘭,環妮,四妮,我們晨興去工地,戴月回庵棚。我們聽河道裡的此起彼伏的號子,看飄蕩的紅旗,甩開台中靜電油煙機租賃膀子加油幹。那些集體勞動的場景,成瞭現在我寫作這篇散文的動力,我想,因為年輕,我們滿滿的激情,在挖河的勞動中,我們不覺得辛苦,好像是這樣的。

真是能吃。這是我這輩子所能體驗到的食量的巔峰。我能吃五個饅頭,五個大包子,五碗面條,似乎我那段時間吃飯總是和五有關。可是,和進步比,我的飯量小到不能言說,他竟然能吃十二個大包子。那一個包子好像有半斤呢。也難怪,那些食物通過胃進入小腸,把能量供應給我們青春的四肢,變成源源不斷的筋骨的力量,變成成長,變成河道漸漸地加深加寬,變成我們集體的記憶。那個飯量大如牛的年代啊。

有過一次掛彩的經歷。

我和愛社裝車,我們鐵鍬鋒利,從左右兩邊上土,那時我們年輕,我們把鐵鍬舞動得有些誇張,可是,愛社把鐵鍬舞動過瞭頭,也該我倒黴,他的鐵鍬割傷瞭我的指尖。我的指尖頓時流血,指甲,是食指,劈成瞭兩半,我急忙用手把那個指尖捏緊止血,然後,我去大隊的赤腳醫生那裡去處理指尖,我的指尖啊,痛得鉆心。那位醫生是曹愛國的父親,他是一位中醫,但是,他也隻是用紫藥水給我消毒,用瞭一點藥膏和消炎粉,紗佈包裝,說,兩天後來換藥。兩天後我來換藥,天冷得出奇,我以為我的那根手指成瞭冰凍的胡蘿卜,一點溫度都沒有。

我成瞭傷號。

大隊要我在河道裡辦批判專欄,那時似乎時興批判,批判這個,批判那個,隻是沒有想到這次輪到瞭四人幫。大隊在河岸上搭建起一個可以張貼稿件的窗口,我自己可以寫,可是因為受傷的原因,我隻能把當時報紙上的批判文章,剪貼在專欄裡。那些文章,我是看瞭,可是,那些社員們,卻未必有興趣,那些社員們對所有的批判文章似乎都沒有興趣,批判劉少奇沒有興趣,批判鄧小平沒有興趣,批判林彪孔老二沒有興趣,批判四人幫也沒有興趣。他們隻是對當天晚上是否吃肉包子感興趣。

因不能幹活,我找瞭一本書賦閑。魯迅的《且介亭雜文二集》。這是在那個時代唯一能夠讀到的現代經典作傢的作品。因不能幹活,我認識瞭一個鄉土畫傢。

他叫什麼,我忘記瞭。我記得他大約30多歲,中等身材,有農民的淳樸和善良,也有農民不具有的對於繪畫的熱愛。他不是把畫畫在宣紙上,這對於那個時代的他來說,太奢侈,他隻是用一種厚些的白紙畫。他畫山,畫水,隻是照他能夠找到的畫面摩帖,倒也畫得有模有樣。我覺得在楊寨這樣一個地方,有他畫室裡的一片山水,也算是一個可以慰藉我的小資情調的地方。因此,我們相處瞭近一個月,我後來給他寫對子,他不會寫毛筆字,我當然也不是書法傢,隻是聊勝於無罷瞭。

5

公社組織過一次挖李寨溝的工程。

我們住在朱庵這個村子,村子不大,土地是粘性土壤。李寨溝南北走向,是引導北部水南向入黃河故道的通道。當時公社書記姓趙,趙書記在動員大會上說瞭一通當時流行的大話以後,非常可愛地作瞭一首打油詩,大意是說李寨溝挖好瞭,高寨人民幸福瞭。我們當然相信,就挖李寨溝。

其實,人們在生活中,還是需要一些鼓舞的東西。

那溝真是成長在粘性土壤上。它的表層堅硬得石頭一樣,用腳踩鍬,使出吃奶的勁頭也踩不下去,大傢做咬牙狀,做拼命狀,做似乎仇恨狀,才算把鍬踩下半鍬深。那真是一個艱難。可是,等把工程完成一半,下面堅硬倒是沒有瞭,有的卻是黏糊。鍬踩下去,卻拔不出來,那些黏糊的泥土把鍬吸引在泥裡,粘在鍬上,甩也甩不掉。我覺得和粘性土壤的戰鬥是挖河的特殊而深刻的記憶之一。那也是一種艱難。

李寨溝是公社的水利工程,在那個時期,淮河治理是國傢工程,新汴河治理是國傢工程,濉河治理則是省裡的工程,李寨溝則是縣裡的公社的工程。但是,它們共同護衛著土地,護衛著生活,排澇抗旱,護衛著莊稼和村莊的安寧。在艱難的日子裡,我們青春的軀體沒有在無聊中虛度,這是我們的驕傲。

終於,李寨溝也挖好瞭。

終於,我們把湖和高臺子變成瞭過去,把泛濫的洪水變成瞭我們身邊溫馴的河流,把秋季的莊稼和水果變成瞭豐收。現在,淮河兩岸又回來瞭,走千走萬,不如淮河兩岸,又找回瞭曾經的夢想。

6

現在,那些挖河的人,都老瞭或者走瞭。前些日子回葛套,看見進步,他頭發灰白,牙齒脫落,走路晃蕩;看見代黑,他成瞭一個禿瓢,黑胡子變成瞭白胡子;合群和劉拴已經睡在葛套的土地裡不再醒來。聽說那些嫁出去的女孩,都成瞭奶奶。

我也不再年輕。如果說,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,這我信。我們這一代,經歷瞭那麼多,我們從農耕時代走到瞭現代,我們從用肩挑手抬變成瞭挖掘機推土機,我們讓那些肆意橫流的水在我們手掌上潺潺流過。我們沒有辜負我們的歲月。

我們的傢園生長著我們的夢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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